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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婚夜

■婚夜_e0094583_2164696.gif文革末期の時代を体験した私には、こういったユーモアが出てくることに新鮮な驚きを感じます。

中国語のわかる人はぜひ読んでください。
甫衛東關上房門,扣上保險,心口不禁一跳。他瞥了錢小梅一眼。 錢小梅坐在床邊上,低著頭,翻著一本《毛選》。
五百瓦的大燈懸空而照,房間裡通明。牆上的毛主席像被照得光芒四射,身穿軍裝的毛主席栩栩如生。甫衛東崇敬地望瞭望毛主席像,心中念道:「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!」
窗外的高音喇叭正播著語錄歌: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,千條萬緒,歸根結底,就是一句話,造反有理!造反有理……」令人熱血沸騰。
錢小梅放下《毛選》,起身走到窗前,關起窗戶,插上鐵銷,用手摸了摸玻璃窗邊沿。玻璃窗糊滿舊報紙,密不漏縫。她走向床前,坐下來,脫下軍帽,拂了拂羊角辮,又抱起《毛選》,低頭翻看著。
甫衛東也脫下軍帽,露出平頭。他雙手捏著帽沿,走到錢小梅身前。
錢小梅縮身一抖,手中的《毛選》滑到地上。她彎腰欲撿。
甫衛東搶先撿起《毛選》,用手抹了抹灰塵,遞給錢小梅:「錢小梅戰友……小梅戰友……你、你《毛選》讀過幾遍了?」
錢小梅抬頭望了甫衛東一眼:「四遍……你呢?」
甫衛東盯著錢小梅的頭髮:「我已經讀了七遍了,現在正在讀第八遍……我們『風雷激』紅衛兵團開展讀《毛選》競賽,我讀得最多。讀毛主席的書,越讀心裡越亮堂。毛主席的書,就像茫茫夜空中一盞指路明燈,照亮我們前進的方向。」
錢小梅敬佩地說:「衛東戰友,我跟你比,還差得很遠很遠……」
甫衛東說:「毛主席教導我們:『虛心使人進步,驕傲使人落後』。我雖然讀了八遍,但是跟毛主席的好戰士雷鋒同志相比,仍然差距很大……小梅戰友,讓我們『一幫一』、『一對紅』,把毛主席的書讀到一千遍,一萬遍,讀……一輩子……。」
錢小梅兩腮漲紅,點了點頭:「好。」
甫衛東跨前一步:「小梅戰友……我……」
錢小梅望瞭望門口:「你舅舅他……他會回來嗎?」
甫衛東說:「今天星期六,他回郊區舅媽家,要到星期一早上才回來上班。」
錢小梅往床頭挪了挪身:「你坐吧,別站著……」
甫衛東坐到床邊上。
外面的高音喇叭播完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,宣佈廣播結束。四下頓時安靜。
錢小梅說:「好安靜啊。我過去總認為,像這樣的機床廠,每日每夜,總是轟隆轟隆的機器馬達聲。沒有想到,這麼安靜……」
甫衛東說:「聽我舅舅講,今天上午,廠裡的造反派全部殺到舊市委鬧革命,向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當權派奪權!」
錢小梅:「那你舅舅沒去啊?」
甫衛東低下頭:「我真為他痛心。他是中間派、逍遙派,毫無革命鬥志,是工人階級隊伍中極少數落後分子!……我上午氣死了,差一點不向他借這個宿舍了。」
錢小梅嘴巴動了動,欲語又止。
突然,燈滅了,房間墜入黑暗。甫衛東摸到牆邊,按住拉線,拉了幾下開關,燈仍然沒亮:「停電了。」他摸到桌前,雙手在桌上搜了一陣,搜到一盒火柴。他劃著一根火柴,點上煤油燈。房間裡散發著霧光。
甫衛東覺得空間縮小許多。他回頭望著錢小梅。
錢小梅也望著甫衛東。
甫衛東心口亂跳起來。他走到錢小梅身前,伸出手臂,說:「錢……小梅、戰友……讓我們團……團結起來……」說著,他抓起錢小梅的手。
錢小梅不由自主地站起來。
甫衛東雙手抓住錢小梅的肩膀:「小梅戰友……讓我們團結起來……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……」
錢小梅一攏頭髮,抬頭望著甫衛東:「衛東戰友,我們還沒有結……結合呢。」
甫衛東低下頭,過一會,他說:「那……我們現在就結合……」
錢小梅想了想,說:「好。」
甫衛東抓起桌上的軍挎包。從包裡搜出筆和紙,伏案便寫——
最高指示
團結起來,去爭取更大的勝利
結合宣言書
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——甫衛東、錢小梅……
「等一等。」錢小梅突然說:「衛東戰友,我想在這個莊嚴的時刻,把名字改一改。錢小梅這個名字,充滿著資產階級的情調。」
甫衛東說:「那改成什麼呢?哎,錢紅梅!改成錢紅梅怎麼樣?『紅巖上紅梅開……』」
錢小梅搖搖頭,說:「錢紅梅,還是沒有改掉資產階級的情調,紅梅前面加上錢,這朵紅梅就長在銅臭味裡。衛東戰友,我乾脆錢字不要了,就叫肖梅,小月肖,肖梅!」
甫衛東想了想,說:「肖梅,肖梅,好得很!簡短有力,叫起來響亮。肖梅,哎,肖梅還有革命的含義,肖梅肖梅,消滅美帝國主義!」
錢小梅一拍手掌,叫道:「對!對!消滅美帝國主義!從現在起,我就叫肖梅!」
甫衛東說:「肖梅戰友,我也想把姓改一下,甫這個姓讓人想起是甫志高一個派別的。上次,我們『風雷激』跟『井岡山』大辯論時,他們就衝我大喊:『甫衛東是叛徒甫志高的小舅子』,真令人無比憤慨!為了今後不給『井岡山』那幫保皇小丑有機可乘,我要把姓改掉!哎,肖梅戰友,改成許衛東怎麼樣?許這個姓,讓人們聯想起革命先烈許雲峰。改成許衛東,給『井岡山』那幫保皇小丑們一個反戈一擊!當頭一棒!」
肖梅說:「明天,我們就寫個『嚴正聲明』,宣告我們改名字了,跟資產階級,跟叛徒分子做徹底的決裂!」說完,她抬頭仰望毛主席像:「敬愛的毛主席,我們永遠圍繞在您的身旁,用熱血和生命,捍衛您的革命路線!讓紅色江山,千秋萬代,永不變色!」
許衛東把紙揉成一團,扔到牆角,又舖新紙,飛筆急書——
最高指示
團結起來,去爭取更大的勝利
革命結合宣言書
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——許衛東、肖梅。我們出身在紅色家庭——工人階級家庭,我們全身流淌著無產階級鮮紅的熱血。我們無限忠於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,無限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!頭可斷,血可流,赤膽忠心永不丟!
今天,我們在敬愛的毛主席像前正式結合了,這是革命的結合!勝利的結合!我們莊嚴地宣誓:
在今後的革命征途中,我們仍將發揚『捨得一身剮,敢把皇帝拉下馬』的大無畏革命精神,大造資本主義路線的反,大造修正主義路線的反!讓一個紅彤彤的中國永遠聳立在世界的中心!
敬祝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!萬壽無疆!!萬壽無疆!!!
許衛東 肖梅
1967年10月25日
許衛東寫完,從軍挎包裡抓出一枚「風雷激」紅衛兵團圓章,張嘴對著圓章哈了幾口氣,用力蓋在宣言書的落款處,說:「可以了。肖梅戰友,你看看吧。」
肖梅捧起宣言書,看了一遍,問:「這樣行嗎?」
許衛東莊嚴地點一點頭,說:「行!有『風雷激』紅衛兵團為我們作證。肖梅戰友,讓我們熱烈慶祝一下。」他從軍挎包裡提出一個行軍壺,拔開壺塞,抓起桌上的搪瓷缸,慢慢地倒滿水,遞給肖梅:「肖梅戰友,這是延河水。是我一個戰友送給我的,他長征到革命聖地延安,專門跑到寶塔山下的延河裡舀的。這比什麼水都珍貴。肖梅戰友,你先喝。」
肖梅捧著搪瓷缸,深情地注視著缸中的渾水,然後,雙唇抿住缸沿,喝了一口水。
許衛東說:「肖梅戰友,喝吧,大口大口地喝。讓我們的心中激盪著滾滾延河水,就好像我們來到革命聖地延安。抬頭望見寶塔山,心中想念毛主席。」
肖梅閉上眼睛,慢慢地喝了半缸水,將搪瓷缸遞給許衛東:「真好喝。衛東戰友,我彷彿望到那尖尖的寶塔山,還有那燈火輝煌的延安窯洞,毛主席就坐在窯洞裡,揮動巨筆寫著《矛盾論》、《實踐論》……」
許衛束捧過搪瓷缸,望瞭望毛主席像,然後昂頭一飲而盡。他放下搪瓷紅,盯著肖梅,說:「肖梅戰友,我們,已經正式結合了!」
肖梅迎著許衛東的目光,點一點頭,說:「我們結合了。」
許衛東突然慌亂起來:「肖梅戰友……」
肖梅說:「衛東戰友……」
「我們……團結起來……」
「團結起來……」
「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……」
「一個人那樣……」
許衛東叫道:「肖梅戰友!」他伸出雙臂,猛然抱住肖梅。
肖梅打了一個冷顫,僵硬地挺著身子。
許衛東越抱越緊。
肖梅仍然挺著身子。
許衛東說:「肖梅戰友,毛主席教導我們: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,不是作文章,不是繪畫繡花,不能那樣雅致,那樣從容不迫……文質彬彬……」
肖梅叫了一聲,猛然抱住許衛東的腰。
許衛東說:「我們團結起來了……像一個人那樣……」
肖梅閉著眼睛,頭頂著許衛東的胸:「衛東……戰友……」
許衛東的手伸向肖梅的腰間。
肖梅一把抓住許衛東的手。
許衛東急促地說:「肖梅戰友,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』……『不能那樣雅致』……『那樣從容不迫』……」
肖梅說:「衛東戰友,我自己來……」她鬆開手,解下腰間的武裝帶,又解衣扣,解了兩個,她停住手,走到煤油燈前,「呼」地吹滅了燈。黑暗中,她摸到床前,脫下衣褲,躺到床裡邊,拉過被子蓋在身上。
許衛東脫光衣褲,跳上床,掀起被子,凶猛地抱住肖梅:「肖梅戰友!」
「衛東戰友……」
「肖梅戰友!」
「衛東戰友……」
「肖梅戰友!肖梅戰友!」
「衛東……啊喲!」
「肖梅戰友,怎麼啦?」
「……」
「肖梅戰友,堅強些!」
「啊……」
「肖梅戰友,堅強些!再堅強些!『下定決心,不怕犧牲……』」
「『下……下定……決心……不怕犧牲……排……排除萬難……去爭取……爭取勝利!』啊……啊!」
「肖梅戰友!肖海戰友!肖梅戰友……噢!肖梅戰友!肖梅戰友!肖梅戰友!肖梅!你好!肖梅……戰友……」
「衛東戰友,讓我們永遠永遠團結在一起……」
「肖梅戰友,永遠……永遠……我們永遠永遠團結……在一起……」
「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,衛東戰友……衛東戰友……衛東戰友……讓我們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……衛東戰友……」
突然,燈亮了,房間裡通明。許衛東一個翻身坐起來,望瞭望門口,說:「來電了。」
肖梅雙臂相抱,盯著許衛東。
許衛東低頭看著肖梅:「我……我去把燈關上。」
肖梅沒有吭聲,緊盯著許衛東。
許衛東也盯著肖梅。
突然,肖梅伸起雙臂,緊緊抱住許衛東:「衛東戰友!」
許衛東拉過被子,轉身抱住肖梅:「我……我們……我們再團結起來……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……」
肖梅叫道:「我們、我們再團結……再團結起來……」
「肖梅戰友!肖梅戰友!肖梅戰友……」
「衛東……衛東戰友……」
一陣後,兩人喘息著,相偎在一起。
肖梅說:「衛東戰友……長征的時候,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好戰友……還記得吧,去瑞金的路上,我……我小便急死了,可是褲帶打了個死結,怎麼解也解不開……我急死了……」
許衛東笑了笑,說:「急得都哭了。」
「沒哭。」
「哭了。」
「沒哭。」
「哭了,哭了,眼淚都掉出來了。」
「沒哭,毛主席的紅衛兵無比堅強,從來都不哭。」
「好,沒哭。」
「衛東戰友……你當時怎麼想起……幫我解褲帶?還用牙齒咬死結……還當著那麼多戰友的面……」
「這是我應該做的。我們應該互相關心,互相幫助,這是毛主席教導我們做的。」
「衛東戰友,你真好……」
「肖梅戰友你也好……」
突然,肖梅將頭埋進許衛東懷裡,哭了起來。
許衛東抱住肖梅的頭:「肖梅戰友,怎麼啦?怎麼啦?」
肖梅說:「衛東……戰友……有一件事情,我要告訴你……」
許衛東急問:「什麼事?」
肖梅淚如泉湧:「衛東戰友……我爺爺……我爺爺……是小業主……」
許衛東猛然鬆開手,驚疑地看著肖梅:「小業主?怎麼會是小業主呢?你……你不是紅五類嗎?你爸爸不是還當過童工?苦大仇深,怎……怎麼你爺爺又變成了小業主?」
肖梅說:「可我爺爺也很苦……」
許衛東說:「小業主怎麼會很苦?」
肖梅說:「可我爺爺就很苦。這是我爸爸告訴我的。」
許衛東沉思著。
肖梅搖了搖許衛東,說:「衛東戰友,請你相信我爸爸的話。他還說,那時候,他們全家經常吃不飽,經常向地主借糧食。有一次,我爺爺去向地主借糧食,地主不肯借,還罵我爺爺。我爺爺無比氣憤,衝過去,打了地主一記響亮的耳光……」
許衛東急問:「什麼什麼?你爺爺打過地主的耳光?」
肖梅點一點頭:「千真萬確,這是我爸爸親口告訴我的。後來,我爺爺被地主家的狗腿子關進去,打了半死。」
許衛東噓了一口氣:「這就行了,『地主階級對於農民的壓迫,激起農民的反抗』,這是革命行動,是反抗地主階級的革命行動。這說明你爺爺對地主有深仇大恨,是紅色小業主,跟中農差不多。」
肖梅猛然抱住許衛東:「衛東戰友,你真好,真好……」
許衛東輕輕拍著肖梅的背:「肖梅戰友,你也好……」
突然,外面的高音喇叭響起來。一個男聲高喊:「革命的造反派戰友們!我廠『紅色風暴』造反兵團今天殺向舊市委,批鬥了我市最大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當權派張國田!現在他們凱旋歸來!讓我們向他們致敬!『紅色風暴』萬歲!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!萬歲!!萬萬歲!!!……」
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。「彭!彭!彭!」有人敲門:「王師傅!王師傅!開開門!」
許衛東和肖梅緊緊相抱,驚恐地望著門。
門外有人說話:「王師傅!開開門!開門呀!……哎,怎麼沒聲音?你看,門上沒鎖,燈又開著,肯定在。王師傅!開開門!借個煤油爐下麵條……」
1997年
冰凌簡歷
冰凌,本名姜衛民,幽默小說家。祖籍江蘇海門,1956年11月7日生於上海,9歲隨家遷往福州,1994年旅居美國。現任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會長、美國強磊出版社總編輯。1972年開始小說創作,1980年在《北京文學》發表小說處女作。出版有《嘻嘻哈哈---冰凌精品幽默小說》(中國海峽文藝出版社)、《冰凌自選集》(中國作家出版社)、 《冰凌幽默小說選》(美國強磊出版社)等著作,正在出版的有《冰凌文選》三卷、《冰凌幽默藝術論》等。